这是楚南当着李迹的面，第二次说出这句话。

如果只是一次，李迹可能会当成自己听错了，但眼下少爷站在自己面前，语气沉重而愤怒，已经表明那是真的。

李迹低下头，拳头捏紧，然后才抬起头来说道：“少爷，杀了你的，是诛候，不是我。当五叔找到我和你的时候，你已经断气了。”

楚南缓缓说道：“那你知道……我是如何成为你的影魔的吗？”

李迹一怔。

当时他也受了重伤，昏迷过去前看到了五叔出现，而醒过来后，少爷已经死了，五叔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变成了影魔。他真正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，是在遇到越晗雪前的那个夜晚，发狂杀死了一个旅队的人。

李迹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：“少爷，你是说，你知道那个过程？”

楚南看着他道：“发动改造影魔秘术，需得在逝者刚死，灵魂离体却又未被勾入地府的时候，以秘法封印死者灵魂，于生者体内，形成契约关系。”

“在五叔找到你和我的时候，我并没有断气，而是你醒来之后，才发现我死了。”

“我回忆起我死前所最后看到的，是你狰狞扭曲的脸，以及你手中的匕首在我肚子里捅着的画面，我记得很清楚，还有你发狂嘶吼的那句话。”

“去死去死去死！为什么你还不死？”

李迹呆住。

这句话，他说过。

在夏天的时候，他接受曲原的请求，刺杀刑部中大夫张肉橙，回来后，由于复仇而产生的空虚惆怅心理，加上初学阴阳幻术的痛苦，让他发了一次高烧，隐约间，他似乎记得自己喊出过这句话。（见第三卷第71章）

当时，以为自己只是胡言乱语，现在来看，自己真的说过？

楚南看着他，恶狠狠地说道：“李迹，你在比试那天对所有人讲了一个故事，说李昌被他的小护卫给杀死了，虽然是迫不得已，但那柄逐渐没入李昌胸口的剑，是握在你手里的。”

“后来你说那是你编的。但实际上，那个故事是真的，只不过故事里的李昌是我，而那个小护卫，仍是你。”

李迹的双脚定在那里，大脑已经一片空白。

……冰冷的秋雨之中，楚七睁开了眼睛。

意识一恢复，腹部的剧痛就再度传来，让他吸着冷气把手掌捂上去，周围夜沉沉的，没有任何一户人家发现这里躺着一个重伤的少年，他惘然地转头四顾，发现少爷倒在自己的身边。

他赶快爬过去，把手放在少爷的鼻子下，满脸绝望地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。而那肥胖的身下，漆黑的血正不断蔓延开来。

跪在血泊中的少年，看到了那流出血的地方，是少爷的腹部，此刻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
楚七当时并没有注意到，少爷本来腹部只是被黄风奴刺了一剑，现在却是有了好几道伤口。

楚七在一阵悲痛过后，隐约记起了，自己倒下的地方，是中央大街，现在却是在一片巷子里。而且他在昏迷前，似乎看到了五叔的脸。

他缓缓抬起头。

一个身影站在屋顶上。

那张脸向他看来，冷漠而无情。

楚七眼中有泪划过：“五叔……”

“少爷他死了。”那个身影平静地说道。

“你记住，杀死楚南少爷的，是诛候的人，他死在了一个阴谋之中，你要揭开那个阴谋，为少爷报仇。”

楚七喃喃地问道：“五叔，那你呢？”

“我今天和诛候的人交手了，他们一定会调查我，为免暴露，我会离开京城，暂时先躲起来。而你，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，所以，你能够更好的代替我行动。”

“从今天起，你就叫做李迹，是李家的一缕孤魂。你唯一的人生目标，就是向诛候复仇。”

……

……

李迹低着头说道：“我……真的杀了你吗？”

楚南冷漠地望着他：“你不记得？”

“我真的，没有印象。”

楚南沉默了。

“算了。”不知沉默了多久，楚南转过身去，背对着李迹，说道：“如今的你是三魔之身，还拥有诸多法宝，已经不需要依赖我，也能战胜强大的敌人，所以，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吧。”

桥下血水猛地升高，将这个空间给吞噬。

李迹睁开眼睛，眼中尽是迷惘之色。

……

……

第三天，越晗雪来的时候，李迹既没有在睡觉，也没有在修炼，只是靠着湿冷的洞壁发呆。

“你怎么了？”

李迹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失魂落魄的状态，像是受了很大打击，竟是连越晗雪精心准备的早餐都不看一眼，一副心衰若死的模样。

越晗雪见他不理自己，板着脸说道：“有什么事情，你跟我说。”

李迹瞥了她一眼，“我和少爷沟通过了，我……仍是无法做出那个决定。”

越晗雪垂下眼帘：“那你准备怎么出去？”

李迹深深地舒出一口气，抬头说道：“听天由命吧，好在暂时，我没有强烈要出去的欲望。”

越晗雪眼眸中带着异样的光彩，说道：“但是你不要忘了，很多人都在等着你出去。你不舍得放弃一些东西，就会失去另一些东西。过去和现在，哪边比较重要，你心里应该清楚。”

李迹看着她，眼神复杂，沉默不语。

越晗雪端正了一下自己懒散的坐姿，直着腰，那副从来都不见多少认真之色的美丽面容，此时已经带上了她看书时的专注和认真，她说道：“别忘了你和楚将军说过的话，别忘了你要去找尸子前辈的承诺，别忘了你的朋友们对你的友谊，还有别忘了我对你的……”

说到这里，她精致清丽的娇容上浮现一抹晕红，后面两个字的声音简直轻不可闻。

李迹怔怔地看着她。

“你刚才说了什么？”

“……关心。”

李迹：“……”

越晗雪脸上的不自然很快消失，再度恢复了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态，说道：“吃早饭。”

李迹哦了一声，接过她推进来的食盒。

两人一时无声，一个看，一个吃。

有些话，有些情感，无须说，便已能在两人心底同时融化。

……

……

后面的这些日子，李迹仿佛回到了刚刚来到这个地牢时的状态，不再沉惘于楚南的意识存在，生活平静而简单，吃饭睡觉修炼，赵彦来了就一起喝酒，心无旁鹜，全神贯注，把地牢里枯燥的时间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修炼当中。

以前，由于有影魔的能力，和蛛锁等法宝，李迹一直没怎么在意过自己本身的修为境界，如今他终于能够全心专注在这方面，所以他对天地灵气的掌握越来越深刻，加上他被魔念增强的精神力量，使得境界也在缓步提升，已经快进入元婴境了。

庄子和邹衍也来过两次，问过李迹决定舍去影魔之身了没有，李迹仍没有给出回答，不过至少，态度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冷淡强硬了。

这让邹衍的心情好了点。

……李迹被关在地牢里的这段时间，外界仍是风平浪静。

虽然他的作为让很多人都猜到了诛候屠杀太师府是谁指使的，使得一道道流言在民间蔓延开来，但人们或许会私底下谈论，却永远不会将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。

原因很简单，会触怒天子的话题，若非是与自己有关，谁愿意多管闲事？

会在意这件事情的，也就只有那四位大将军了。

李定方是最在意的，恨不得亲自代替刑部和军部追查旧案。而同样作为话题中心的赵广和秦秋，却没有出来说任何话。

赵广在那天和天子在御花园交谈之后，连追查太师府血案真相的心思都少了，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府邸，连王宫都很少去了。

秦秋则是带着儿子秦貅时常到军部探望，偶尔会问问太师府血案的进展，但知晓的结果都是毫无进展。

诛候受到了全面监视，已经暂时被罢免了职能，黄风奴仍是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接受审讯，首领裘飞则是终日待在隐部之中，不再执行任何任务，一些难度比较高的任务，都需由赤鲨奴和紫蝎奴亲自向三公之一的太保骆卫请示。

如今李太师不问政事，许太傅受太子牵连，三公的权力都集中到了骆卫的手中。而以前在党争之中保持中立的他，则逐渐开始向梁王倾斜。

朝廷的局势，无声地在暗流涌动之中变化着。

人们不知不觉地发现，那件由李迹引发的震动阐院和朝廷的事情，似乎就要悄无声息地过去了。

一件已经过去了的血案，只要最该复仇的人没有行动，就不会再有新的复仇者出现。

所以，很多人的目光，就只盯在书剑山庄的那个地牢之中。

李迹，你会怎么做呢？